【一期鶴】12 01
2017/8/3
昏暗的燈光中,舞台下方傳來觀眾席不斷竊竊私語的聲音。
直到一道白光突然照亮空蕩的舞台,觀眾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睛在被光照亮的那架黑色三角鋼琴上。隨著劇院四周的照明一盞一盞熄滅,觀眾席逐漸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的舞台上,一個人的腳步聲從遠至近,一個白髮的青年出現在燈光下。青年筆直的走到舞台中央的鋼琴前方停下。伸出手,像是在對待什麼易碎的物品般,先是用手指末端輕輕的觸碰琴鍵,最後整隻手掌放在上方,並從琴鍵的最右方慢慢的滑到最左方,就像情人之間輕柔的愛撫,而黑白的琴鍵也不發一語的任由青年撫摸。 白髮青年慢慢地坐上鋼琴椅,鋼琴上本該放著樂譜的地方什麼也沒有。青年挺直背脊,雙手抬起輕輕地放在琴鍵上,穿著皮鞋的腳踏上鋼琴的腳踏鍵。 青年閉著眼露出一個微笑,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話。 「表演開始了。」 ※ 這是一個巨大的空間,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床鋪,白色的人類。 鶴丸國永躺在床上,彷彿要跟背景融為一體,消失在這慘白的世界之中。 曾經的鶴丸國永一直覺得他的人生十分無趣。他是個孤兒,在一家不錯的孤兒院長大,也許是他個性太過調皮、太喜歡惡作劇,又或許是他那頭天生的白髮,這些不討喜的因素讓他從沒有被人領養過。他就像院內其他沒有被領養的孩子一樣,被孤兒院資助到成年,然後獨立。 孤兒院的生活稱不上是多麼美好的回憶,在某方面特立獨行的人總是會被其他人所排斥,這個道理不管在哪都是一樣。所幸,也許是天性使然,鶴丸覺得自己對於人類之間的情感好像不是特別需要。不管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的親情,還是在被多次背叛之後不再期待的小小友情,以及成年之後那些被他外表吸引而來膚淺的愛情。 人類是群居的生物,不知道是哪個偉大的學者得出這個結論,鶴丸對此嗤之以鼻,即使沒有那些情感,他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離開孤兒院之後,生計馬上成為首要問題,在這個五光十色的社會,只要肯做,高額的存款可不是什麼不可能的夢想。 鶴丸做了各式各樣的工作,只要是薪水不錯的工作都接過,尤其是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機會,讓他賺了不少。當然,途中遇到的辛酸不提也罷,即使孤兒的身分讓他比別人早熟很多,但社會的黑暗面總是能讓人大開眼界。 近乎全年無休的勞動整整兩年後,鶴丸辭去所有工作考了所大學,用存下的錢支付學費,在美好的二十歲開始了悠閒的大學生活。聰明的腦袋讓他即使晚讀兩年,也並沒有在課業上吃太多苦頭。 曾經令他嚮往的大學生活,在實際體驗過後也不過爾爾。隨著作息的改變,開始變得一成不變的日常,讓他以為已經消失已久的那個想法,又突兀的出現在腦海中。 人生怎麼能如此無趣呢? 這個如同附骨之疽般,會吞噬自我的可怕想法,讓鶴丸感到一種未知的恐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想法總是會盤踞在他腦中,小時候的他以為只是日子過得太無聊,只要做些特別的事情就可以讓無趣變得有趣,所以鶴丸總是不斷的惡作劇,製造各種驚喜驚嚇。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是一種潛意識的防衛機制也說不定。他能從那些惡作劇中得到抑制這種想法的東西,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無法再輕易對人惡作劇的鶴丸在某個偶然的契機下發現,這個他曾經以為是大家都有的普遍念頭,其實在自己的內心中有著跟其他人根本性上的不同。 人是為了什麼而活著?鶴丸在空閒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思考這問題,在這個一點樂趣都沒有的社會中,活著是一件如此索然無味又浪費資源的事情。沒有目標的人生,不管做什麼都揮之不去的無趣感,他彷彿快要喪失對生命的熱情轉而奔向死亡的懷抱,直到他看到那個影片。 孤兒院總會在周末的夜晚放一部電影讓小孩們觀賞,當然選的影片大多都是動畫或者是一些富有教育意義的勵志片,鶴丸還記得那天來放影片的是一個年輕人,也許只是周末來打工的志工或是孤兒院院長的親戚,總之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那一天放了一部跟平常完全不一樣的電影。 具體故事到底是什麼其實鶴丸已經記不太清楚,而且他也不知道那部電影的結局,因為電影才放了不到三分之一就被趕來的大人按了停放。 曖昧的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大量的液體從女人被切開的傷口中不斷湧出,黏稠鮮豔的紅色血液受到重力的吸引,沿著女人潔白的小腿不斷滑下,從腳尖滴落至地板,又順著地板的紋路流進地下。 那些像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爬行的血液,一部分消失在土壤中,一部分乾枯在角落裡,而大部分最終卻都跟地下水融於一體。 那些整齊的切口以及暗紅的鮮血,讓鶴丸內心的某些東西抑制不住地蠢蠢欲動。明明就只是一部虛假的影片,鶴丸卻覺得自己可以聞到那刺鼻的血味。 真是……有點令人懷念的味道……? 還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懷念的鶴丸,被突然黑掉的畫面和大人們斥責年輕人的話語聲驚醒。周遭的孩子們大部分都在哭泣或是一副嚇呆的樣子,大人們一邊安慰著孩子一邊換上新的電影,而鶴丸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鬧劇。 此時此刻,他終於發現自己大概有哪裡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剛剛的畫面令他感到眷戀,仿佛過去的自己也曾經拿著刀,乾淨俐落的切開誰的身體,被那些噴出來的血液給染紅。 要是自己可以再次…………人生一定就不會這麼無趣了吧? 但這個念頭在某一天被鶴丸徹底地鎖進心底,因為在這部電影播出沒多久,孤兒院就發生了一件大事。可能是受到電影的影響,孤兒院的一個孩子拿著偷來的美工刀模仿了影片中的情節割傷了另一個孩子。 雖然馬上就把被割傷的孩子緊急送醫,但最後那孩子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這時大人們才意識到,那一部電影對孩子們造成的影響有多麼的大。在簡單地辦了喪禮的幾天後,孤兒院出現了幾個穿著白袍的醫生。 鶴丸在面對醫生的詢問與治療時,很好地裝作一問三不知的全部糊弄過去。 因為他知道,之前偷了美工刀的那個孩子,還有其他幾個被醫生診斷出有問題的孩子,在被他們帶出去治療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鶴丸就這樣壓抑著那個想法,一樣每天打打鬧鬧的正常生活直到成人。在他為了生計煩惱的那兩年間,他幾乎以為這個想法已經消失。 但現在看來,只是因為被其他更急迫的事情塞滿了腦子而沒有思考的餘裕而已。 為了擺脫這個如同不定時炸彈的念頭,鶴丸開始利用課餘的空閒時間打工。只要將閒暇的時間用工作填滿,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了吧,就像那兩年一樣。 畢竟他可不想哪天受不了內心的空虛,而真的成為隨機殺人魔,鶴丸這麼想著。 過去兩年的工作經驗讓鶴丸的打工順利上手。但事與願違,那個想法不但沒有如同預料般消失無蹤,反而像是毒品一樣,不斷侵蝕著鶴丸國永這個人。 鶴丸在二十五歲時結束了大學生活,也放棄了將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淋漓盡致使用的計畫。他終於發現這是個毫無幫助的做法,也許只有新的東西才能填滿內心那個不斷加深的空洞。 於是鶴丸開始嘗試各種過去沒有嘗試過的活動。 先是學習以前不曾接觸過但卻又曾經希望擁有的東西,好比說料理、語言。腦袋聰明的人總是學得很快,二年過去,鶴丸已經可以說上三、四種其他語言,也能做上一桌媲美高級餐廳的好菜。 而在接觸新東西的過程中,鶴丸發現「那個」確實會稍微收斂一點。他會在學習得過程中安靜的蟄伏,並在懈怠的時候跑出來,就像活著的生物一樣。這倒像是養了隻寵物,鶴丸有些無奈的想到。 可惜這乍看可愛的小東西是個不小心就會反咬主人一大口的怪物。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鶴丸已經三十一歲,在這四年間,鶴丸又陸續掌握了許多技能,像是作曲、繪畫、還有其它千奇百怪的能力。不說每個都精通,但至少都會個皮毛。 這段不短的時間中,鶴丸總結出了它的一些行動,根據學習的東西不同,它也會呈現不一樣的狀況。對於一些需要靈感的技能,它總是很常出現,這讓鶴丸在學習了作曲和繪畫之後就不得不放棄接觸藝術類別的課程。 因為這種需要靈感的創作型技能就像高級肥料,不但沒有壓抑住它,反而讓他得到了滋養。他會讓鶴丸不自覺得創作出極其負面的音樂與畫作。也許如果有其他跟他一樣的人,看到或聽到他的作品時,就可以感悟到跟他一樣的東西吧。 無奈地放棄了學習這類型的技能,鶴丸在三十歲人生第一次的高空彈跳中,終於找到了填滿空洞的辦法。在從高空跳下的那一刻,鶴丸發現也許他追求的並不是血腥與殺戮,而是在生死夾縫間的快感。 急速墜落的那短短幾十秒,讓鶴丸有種久違的懷念感,也許他前世曾經是戰場的武士又或是危險的暗殺者也說不定,不然為什麼在無限接近死亡的那瞬間,他不但不感到害怕,甚至還隱隱覺得本該如此? 自那次過後,鶴丸開始玩轉在各種極限運動之間。他近乎自虐的在挑戰各種危及生命的運動,但還沒等他成為一個『正常人』。 鶴丸就死在了一次野外探險中,享年三十一歲。 是的,那個老是覺得人生無趣還被內心的黑暗追著跑的鶴丸國永,已經死了。 TBC |